顾萦

唐周篇 人间有你 (十四):摸够了没有?

    眼看将到晚饭时分,唐周带着颜淡走入一家食肆。


    唐周落座,颜淡只能挨着他坐下来,小脸气鼓鼓的,满是抗拒的神色。


    唐周自言自语道:“不招呼小二点菜,看样子是不饿,也是,妖不吃饭也没关系。”斜斜看了颜淡一眼,见她还是不吭声,又道,“既然不吃饭,就不必坐在这里,那不如……”他伸手从腰间解下玉葫芦,重重往桌子上一放。


    玉葫芦落到桌面上的声音,一下子便让颜淡醒过神来,眼睛里还在生气,脸上却换上了狗腿笑容,她伸手将葫芦推回去,对唐周说:“瞧您说的,我这不是正在想,今天要吃点什么吗?”


    一时小二跑过来招呼,颜淡便振作精神,点酒点菜,她没敢多点,但专挑贵的点。你不是扣着我不放吗?留着我就得养着我,哼,我就当找了个管吃管住的傻子带着我游历四方。


    这么一想,心气就顺多了,莲花精一向随遇而安,能屈能伸,当下她便把烦恼先放在脑后,一边给唐周斟酒布菜,殷勤服侍着,一边也绝不亏待自己,放开怀抱,喝酒吃菜。


    饭后到客栈投宿,唐周要了两间相连的上房,走到房间门口,唐周对颜淡说:“刚才表现不错,给你放宽限制到十步。”他手指一点,颜淡手上的步离镯光华闪现,颜淡急忙向旁边走了四步,还没有被拉回去,顿时一脸惊喜,响亮地说道:“谢唐天师。”脸上露出两只小酒窝,模样别提多可爱了。


    唐周推门进屋,听到颜淡也推开隔壁房间的门进了屋,他嘴角的那一缕笑容这才荡开。


    为什么要扣着白漂亮不放?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一想到莲花精会离开,他心里就空落落的,说不出的难受。这么个调皮捣蛋的小妖精放出去,为祸人间倒不至于,惹是生非还是有可能的,所以……还是将她留在身边吧。再者,就算她不作恶,别的捉妖师可不知道,万一别人把她捉去了……那她岂不是很危险?为了莲花精好,也还是将她留在身边更好。


    这一晚上,唐周睡得特别好,她就在最远和他相隔十步的地方,不会消失不见,想到这个就觉得很安心。



    颜淡这一晚上却睡得不太好。


    她一进屋,便长长叹了口气。玉葫芦和炼丹的威胁尚未解除,这又加了个步离锁的束缚,总感觉她离自由越来越远了。她自问是个很有智慧的人,奈何小人天师也满肚子心眼儿,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,总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。


    颜淡闷闷地洗了澡,披散着头发坐在窗前看月亮。今日是五月十七日,她被唐周捉到仅仅四天,但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一样。不知道余墨现在在哪里,有没有寻到一些她的线索。那个笨蛋,明明两人已经遇上了,却仍然和她擦肩而过。


    算了,多思无益,睡吧,眼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颜淡正准备关窗,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她退了两步,颜淡伸出手,还差半尺,她的指尖就是够不着窗户。


    颜淡气怒地骂道:“小人!”这必上唐周上床睡觉了,害她活动范围变窄。颜淡只得用法力关窗,想也知道以后会因为这个破镯子,她的生活上会增加多少不便。唐周动,她就得跟着动,不管愿不愿意,时刻都要和他绑在一起。


    除此之外,这种像拴狗一样的屈辱的感觉也很难受。明明觉得两人已经算是朋友了,这镯子又提醒着,她不过是他的阶下囚和掌中物,可以随时装进葫芦,甚至拿去炼丹。


    第二日颜淡起床后,情绪十分低落,坐在桌前自言自语:“这小人,简直就是狼心狗肺。我为什么要救他呢?娘娘墓里我明明可以跑掉,偏要回头,做什么要管他的死活?还有在沈宅,他被沈湘君抓住,我还好心去救他,那时候明明我也有机会逃跑的,因为担心他才会回去,这可不是把自己给坑惨了?我还给了他两片花瓣,拔花瓣好疼的。如此忘恩负义,狼心狗肺的小人,亏我把他当朋友。今后我要跟他誓不两立。早晚有一天,我要打得他满地找牙,要他哭着求我……”


    “要打得谁满地找牙,要谁哭着求你?”房间门被推开,一个声音冷冷从门口传来。


    颜淡吓得“啊”一声叫,抬头一看,只见唐周寒着一张脸,抱着手臂站在门口。


    “你你你!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,还有,你干嘛不敲门?!”颜淡十分懊恼,怎么这么倒霉,骂他又被他听到了。


    唐周冷哼一声,骈指一点,说:“三。”然后转头就走。两秒之后,颜淡不得不跟在他后面苦巴巴地迈开了腿。


    

    唐周冷肃的脸色让颜淡打心底发怵,好汉不吃眼前亏,这不是耍脾气的时候,人只能在宠你的人前面任性,妖在捉妖师面前有任性的资格吗?没有!颜淡飞快地调整了心态,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呀,把这活阎王哄好了才是正经事,以后再伺机逃跑。


    于是等唐周坐到食肆,便看到他身边的颜淡顶着一张如花的笑脸,甜甜地问:“唐天师,您想吃点什么呀?”


    唐周淡淡瞥颜淡一眼,也不说话,抬手指了指面前的茶杯。


    颜淡马上非常有眼色地拎起茶壶给他倒茶。见唐周始终不说话,颜淡也不问唐周吃什么了,直接喊小二来点单,一起吃饭好几天,他爱吃什么,不爱吃什么,颜淡心里明镜儿似的,问他不过是搭个话头,既然他不吭声,那先把吃喝伺候好了再说。人要是吃饱喝足,心情舒畅,便会很好说话。


    等小二把点的餐饮都送上来,颜淡布菜斟酒倒茶,忙得不可开交,一边忙活,一边试探着说:“唐天师,我想通了,我以后会好好跟着您,接受您的教化。所以,你可不可以,把这步数给调整一下?三步实在是太不方便了。”


    唐周慢条斯理吃着喝着,完全不搭理颜淡。


    颜淡挑眉,这小人,脾气这么大,不就是骂了他两句吗?颜淡拿起桌子上的扇子,开始给唐周扇风,同时道歉讨饶说好话,“活神仙,活神仙,我真错了,我错了,我以后绝对不在背后骂你了。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,你行行好行不行?十步,十步行不行?”


    唐周不理会。


    颜淡讨价还价,“十步不行的话,八步!八步可以吧?这样,一口价五步,五步行吧?”


    旁边桌的食客忍不住开腔,“小丫头这么勤快,不过想读几部书,你就答应吧。你不买,我替她买。”


    食客掏出一块银子,放到桌子角上。


    颜淡看着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银子,苦着脸儿摇摇头,“多谢大哥,不用了不用了,反正我也够不着。”


    唐周终于抬起了眼睛,说道:“这么喜欢读书呢?那就抄一遍《菩提静心经》吧。你若抄得好呢,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改个步数。”


    颜淡眉毛一扬,忙说:“没问题啊,可以啊,抄书嘛,抄十遍都行。来,请喝水。”只要他肯说话就好,只要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,软磨硬泡的,早晚让他放松警惕,到时候……哼!


    颜淡于是更加殷勤地给唐周端茶倒水,只是,倒茶会将水倒得溢出来,打扇扇风很急,扇子差点把茶杯打翻。


    唐周斜睨颜淡一眼,颜淡嘿嘿一笑,将扇子往回收了收,改为轻轻摇扇。


    唐周自然知道她心里还是不服的,不过能有个服从的态度也行,莲花精好奇心重,若有事能勾住她的好奇心,这一时的不虞,想必她很快就不记得了。自己要到处游历,有的是各种各样的奇怪事情,早晚能让她重新高兴起来。


    吃完饭之后,唐周总算大发慈悲,把两人之间的步数改成了十步。



    下午唐周带着颜淡到茶楼听说书,依旧到处打听何方有奇闻逸事或天地异相,比如浓烟浓雾立止,地动山摇,死人复生之类的。

     

    颜淡记忆力极佳,想起上次唐周打听的也是这些,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在找东西,已经找到了一个七曜神玉,不知道他还要找些什么。


    想到唐周对七曜神玉的重视,颜淡不觉动念想要报复他一下,走是走不脱了,但给他捣个乱什么的,那也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,谁让他非要强留自己呢。


    回到客栈,步离锁的限制又改成了十五步,这不是唐周大方,而是少于这个步数,颜淡无法在另一个房间正常活动。


    夜深人静,颜淡悄悄起身,摸到了唐周的房间内。床榻上,唐周安静地熟睡着,身上只穿着白色小衣,被子盖到胸前,睡姿无比端正。


    颜淡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边上,看着一动不动的唐周,抱着双臂冷笑着,心道:让你折磨我,我这就让你尝尝心痛的滋味!


    颜淡跪坐到床榻边上,伸手在唐周的衣袖处翻找,上次看到七曜神玉落入他掌心,然后消失不见,应该是被他装入了袖袋。如此贵重之物,必是要贴身收藏的。


    但摸了好一会儿,两只袖子都翻过了,还是没有找到,难道是揣怀里了?颜淡索性把唐周领口衣服拉开,将手伸进他胸襟中摸索,有些人的衣服暗袋会藏在胸襟之内。摸了几把,怎么手底下涩涩的,他胸口上有什么?颜淡于是掀开了唐周的衣襟,但见唐周左胸心口位置似乎受了重伤,皮肤上面有三道很深的血痕,裂口甚至外翻,看上去很是恐怖。


    颜淡不由得一愣,倒抽一口冷气。


    他什么时候受的伤?怎么会伤得这么重?不是给了他两片花瓣,为什么不用啊。


    就在这时,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,“摸够了没有?”


    颜淡吓了一跳,猛然回头,发现桌边又站着一个唐周,背着双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这个唐周身上泛着白光,身周皆是虚影,不似真人。


    颜淡回头看床上,唐周还端端正正躺在那里,胸口上露着吓人的血痕伤疤,颜淡再抽一口冷气,眼睛睁得极大,看着两个唐周,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

    虚影唐周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这个顽劣的小妖,没个三年五载,怕是难以教化。”


    颜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她看了看虚影唐周,站起身来再看看躺在床上的唐周,惊道:“你是人是妖啊!你怎么还能灵魂出窍了呢?”


    虚影唐周缓缓走近颜淡,颜淡伸手阻拦,赔笑道,“且慢。唐天师,误会,都是一场误会,我刚刚,我刚刚并未想偷你的东西,我只想看看这个神奇的宝贝,它怎么个神奇法?况且哪需要那么长时间教化我呀!最多三五个月,我肯定能改好,痛改前非。”


    虚影唐周一伸手,掌心中浮现出七曜神玉,他看向床上的自己,颜淡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床上的唐周,心口处的三道血痕伤疤瞬间变成了四道。


    虚影唐周道:“果然此物离身,伤痕便会再生。”他将七曜神玉收回体内,神情郁郁。


    颜淡一头雾水,问道:“你是中了什么毒啊?还是受了什么伤啊?这宝贝怎么能治愈你的伤痕呢?”


    虚影唐周缓缓走到桌边坐下,神色略显沉重地说道:“我因受伤,导致魂魄不稳,偶尔夜间魂魄会脱离肉身。曾有人告诉我,我并非我,只有找到四件神器,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。”


    颜淡走到他对面坐下,疑惑地看着唐周,问道:“你到底是谁啊?你过去不会也是只妖怪吧!”


    唐周道:“我说我是神仙你信吗?”

   

    颜淡嗤笑道:“你是神仙,那我还王母娘娘呢。治伤就治伤,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!”


    唐周神色郑重,说道:“我肩负着凌霄派的重任,师父、掌门对我恩重如山,我只有活着才能报答师门。”


    两人一直打打闹闹,怼来怼去,颜淡还是第一次听唐周讲这样的话,他如此严肃正经,让颜淡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太习惯,不由得感慨道:“你心怀天下又心怀师门,斩妖除魔还得寻找神器,寻找完神器你还得寻找你自己。”


    “累!”颜淡摇了摇头,感叹着,“我听着都替你累!真的,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,什么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多思无益。”


    唐周意外地看着颜淡,本来他胸中满是积郁,被这小妖这么一说,倒显得自己太过拘泥,或许真是自己想得太多,应该再豁达些。


    唐周叹道:“没想到,我有一日竟让你这个小妖来教我做人。”


    颜淡不屑道:“嘁,小妖?看你这年龄,也就二十出头吧,还是个毛头小子。你别看我长得年轻貌美,可是我的妖龄肯定比你大,妖生阅历呢肯定也比你丰富。听姐姐一句劝,前途若梦行,来日随缘往。做人呐,就是不能苦了自己。”


     说着说着,她一个大转弯儿,扬起左臂,摇着手腕上的步离镯,看着唐周谄媚地笑道:“该放过就要放过。不如你就放过我这只可爱的莲花精如何?”


     唐周望着颜淡,淡淡一笑,“还不是时候呢,你急什么呀!”他站起身来,化为一道流光,飞入床上的唐周体内。


     神魂与身体合二为一,唐周睁开了眼睛,坐起身来,将胸口衣襟掩住,看着颜淡道:“怎么,还不走,打算给我值夜,想睡地上了?”


     颜淡站起身来,瞪了唐周一眼,抬手指着他道:“你这小人!就知道欺负我!没劲。”说完转身跑出了房门。


     唐周听到隔壁颜淡进门的声音,感应到她回到了床上,已经睡下,这才微微一笑,又继续躺下,合上眼睛。


 

    第二日唐周又带着颜淡辗转于各个茶楼酒馆,打探消息。


    回到客栈后,颜淡问唐周:“你要找的神器到底是什么,能不能对我说清楚,大家已经是同伴了,你说出来,集思广益,我也可以帮你啊。”


    唐周道:“有人告诉我,神器所在之地,必有异相。四大神器,理尘对应的是‘峰烟止',禇墨对应‘万物生',地止对应‘有本无源',七曜神玉对应‘一命千秋'。我仅得到只言片语,查阅了不少典籍也找不到与四神器相关的详细记载。所以找起来也很是盲目,我寻过很多地方,皆是无功而返。现在碰巧得到了七曜神玉,对其他三件,还是寻不着头绪。”


    颜淡一拍桌子,叫道:“巧了不是,我看过啊,我看过一本残缺的古藉,叫《六界神器图谱》,里面正好有这四大神器的记载。”


    唐周神色一动,“真的?书上怎么说?”


    颜淡本想抻一抻,和唐周讲讲条件,又想到昨晚看到他胸前恐怖的血痕,心想,算了,这是与他性命相关的事情,条件以后再讲也不迟,还是先告诉他吧,便说:“因为是残本,我实际上只看到四大神器的两个。一个是地止,此神器外表如莲台灯盏,神器为本,用者为源,两者相辅相成。它可开山裂石,亦有治愈之力,可令山崩止,也可令良田毁,哪里有地动山摇这种事,抑或有天生充满灵气的治愈之地,说不定就有它的存在。”


    “另一个是理尘,此神器外表如拂尘,能扫清一切迷障,但如果倒转使用,也能制造迷障。哪里有迷障,迷雾,迷阵,或有风烟之地突然出现又消失,可能便是理尘所在。”


     唐周点点头,颜淡所述和他理解的差不多,不过更详尽一些,便道:“好,我们便往这几个方向寻找。”


     他们又在青石镇停留了一日,偶尔听过往客商提及,说再往东去,有个雾水镇,每年五月,大雾满湖,但祭奠湖神之后,迷雾立消。湖神祭之后,雾水镇会大捕渔货,那几日渔货又多又便宜,这几位客商便是要到雾水镇去进货,顺便看看祭湖神的热闹。


    “有迷雾啊,会不会是理尘?”颜淡兴奋地问唐周。


    “说不好,去看看便知。”唐周看颜淡对找神器的事这般投入,知道这是又触动莲花精的好奇心了。这两日两人同进同出,颜淡没再闹脾气,作小伏低殷勤服侍,很是尽了一个跟班的本分。唐周也适时放宽了步离锁的限制,两人之间隐约又似回到了在沈宅并肩破案时的情形,相处颇为和谐。


    若有一日,即使没有步离锁的限制,莲花精也不会离开……想到这个,唐周不禁轻轻叹气,这怕是不大可能,让一只妖甘心情愿留在捉妖师身边,那可太难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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